然後，我離開了歐洲

然後，我離開了歐洲，決定長留香港。

「不想再飄泊了。」我說。

感覺像是繞了一圈又回到了現實，香港從來是我的現實世界，是不需要文字的。在這裡從事文字作業是艱難的事情，腦中的靈感常常不翼而飛，良久等待，良久也不回來。生活於熱鬧城巿的都巿人，只能寫出像這樣的文字。

可我在這裡有朋友有情人有工作，想要做甚麼都揮灑自如，不像在外地那樣簡直像施展不開身手的那樣縛手縛腳，單從這一點說起來，犧牲一點寫作靈感是無可避免之事。生活豐富使題材豐盛，我們卻失去了靜下來好好思考的機會，無可避免的trade off。

我說回到了香港，好歹回到了現實世界。朋友說倫敦很夢幻嗎，我說也許，她問為甚麼不留在那裡，我說不想，然後傳了來自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的一段文字給她：

「至於那個世界是否美好，我也不得而知。但起碼是值得我們生存的世界。既有好的，又有壞的，還有不好不壞的。你是在那裡出生的，並將在那裡死去。你死了我也消失。這是最為自然而然的。」

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，只是適合不適合，簡單說起來在倫敦一切過於虛幻，過於不自然，要維持這種平靜穩和的生活和心境，需要很多外在的力量的攪和，最簡直莫過於父母的金錢，但遠不止於此。我深深將自己挖洞，丟棄了很多有用的，沒用的東西，珍貴的，不屑一顧的。失去了情人、朋友，不少人被我傷害得一蹋糊塗，不少人憤而一走了之，我也因此蒙上了陰影。我把烈酒灌進身體將意識麻痺，用文字將陰影和傷痛用不完全的手法盡可能的釋出，結果是連自身的一部份都甩開了。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，但留在倫敦的我就必然如此，不這樣做我無法生存下去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法，我也只能用我的方式活下來。我學不了任何人，任何人也學不了我。

連續十七天跑了歐洲四個國家七個城巿，剩下七天留在倫敦，像封印似的將索然無味的景點去了一遍，淡不知味的食物吃了一遍。一切辦妥之後，我坐了十一個小時的飛機回港。在通往機場的通道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──炎熱、潮濕，即使深深呼吸也像氧氣不足的感覺。辛苦，但這是現實的感覺，此及屬於我的場所。

「有好的，有壞的，也有不好不壞的，但起碼是值得我們生存的世界。」

繃緊多時的情緒和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，至少這裡治安不錯，縱使失去了銀包護照也非無計可施，這裡是屬於我的場所。無疑痛苦，麻煩，滿滿都是高樓大廈，人來人往擠得水洩不通，競爭過於激烈，樓價過高，政府過差，人們態度過差，地方過於狹小。可我已無處容身。

乘機場巴士回家途中，司機把車開得飛快，沉甸甸的巨型機械在山路左穿右插，兩旁的樹和路牌快速往後退。我看了看錶，下午六時三十八分，夕陽西下，半邊天空染成了橙黃色，像變異成深橙色的雞蛋黃洋洋灑向天空，然後又流向海面，一望無際的海面泛起無數道金光，宛如實景畫作，貨輪徐徐從畫面左邊駛向右邊，留下了長長的浪紋，夾角三十度的等邊三角形。海面右邊有個小島嶼，像山丘一般頑固地擱在海上，上面滿滿長了高大的樹，密密麻麻的看不見島本身的形狀。遠一點可以看到橋，青馬大橋，汀九橋，高度資本主義社會，人力物力科技搭成的橋像科幻電影中的龐然巨物橫陳於海上，把一個島和另一個島連接起來，活像海賊王中的景況。

有山，有海，有橋，有島，有夕陽。是不壞，我這樣想，並說出聲來。旁邊一位小女孩狐疑的看著我自言自語。我對著她微微一笑，她別過面去。甚麼都不懂，我這樣想。我是經歷了一切，繞了一圈回到原地。三年大學生涯毫無可得，朋友結識了，也失去了。東西學過，忘了。拖拍過，散了。現在的我，看山是山嗎，看海是海嗎。不分青紅皂白的我把這一片風景映入眼簾，吸一口混和車廂中冷氣的潮濕而炎熱的空氣。過於濕，氧氣過少。可轉念一樣現實難不就是這麼一回事？夏天時汗流浹背，呼吸困難，冬天時寒冷沁入心脾。這一種不適感使我深深感到此乃現實世界，我正實實在在的處於為自身而設的場所，廣闊的大海，遍灑的夕輝，咸咸的海風，潮濕的空氣，曲折的山路，狹小的車廂，嘈雜的人聲。這裡是香港，我將留在這裡。

這並不壞，我想。